内有饿犬

中考加油

逢春


甘雨离开璃月港替七星送信时天光熹微,晨时起霜,路有渔贩出摊,千岩军在轮最后一班岗。今日值守的青年认识甘雨,同她说一两句话就要脸红,因此怀着一种急于表现的心情,抱着枪故意把语气抬得很高:“甘雨大人!”


她对待千岩军一向很和煦,笑着答应了,只不过眼底依旧清凉一片。值守青年愣了愣,看着甘雨走远了。正值换班,且这个点并无行人,就光明正大地和同僚摸鱼闲聊:“总觉得甘雨大人并不高兴。”


两个人卸了甲胄去万民堂吃面,同僚并没这些心思,懒得搭理他:“是吗?但大人一向不都是那样…怎么说,就淡淡的。”


他这一番话,其实是没错的。许多璃月人年幼时围在甘雨身边唤阿姊,长大了,面容眉目就如树的生长一般枯萎老去,清晨起床对镜自照才发觉面生沟壑……怅然出门去,儿时阿姊却仍然是那样的面貌,清洁年少,美丽温润如檐下冰凌。二人相对无言,各自有各自的怅然。


这二人从孩提时期便认识甘雨,知晓这位七星秘书温和无害如一樽蓝釉瓷器,熹熹光辉里有玉的光泽。多美丽。家中有长辈收藏仕女图像,工笔流利漂亮地一笔下去,用琉璃百合研磨出的靛蓝颜料百年如新,那样的蓝色在仕女面周水波般散开,使她低垂的眉眼淡漠如月。他们看着甘雨时便时常产生欣赏一幅仕女图画的心情。


天色渐亮,茶水摊位上已有人搬来满缸茶水售卖,万民堂水早已烧开,热气腾腾一室白雾。整座璃月港如兽在复苏,即使历经大战也很快振作,每个人都那样热热闹闹地活着,橘红色烟火气往上升腾。璃月是火红色的河流。


甘雨想,自己或许是那艳如朱砂的河流当中一抹随波逐流的蓝。


一路向北,途径归离原,昔日魔神建造的宫殿寰宇早已坍塌,遗迹沉陋寡言地度过漫长岁月。她年幼时被真君带离洞天,第一次面见的魔神便是归终。多么意气风发而美丽聪慧如雀鸟的女神,她见了甘雨,很喜爱这幼小的麒麟,怜爱地将她留在身边教养。


归终带她插花,将一枝萼绿君摆在桌台前。那样洁白馨香的花朵,鲜嫩漂亮如神女脸颊。南女采茶,喜玉润泽,一眼望尽山千千……甘雨依偎着魔神,听她哼唱歌谣。她觉察到这一刻归终是很寂寞的。即使她有那样爱戴自己的子民,有天下最厉害最神奇的伙伴,但这样酸胀的苦痛就是如此的不讲道理。


归终乐于收集白的事物。一樽纯白如玉的瓷器,插瓶馨香如实质的萼绿,一方白玉雕玉兰花的镇纸。她跪坐在桌前写一行诗句,字迹流畅美丽,连信筏都是白梅。甘雨有自己的小桌,那时年纪那样小,离开留云借风真君,连这样纯白的世界都觉得可怖,因而极力想搜寻出不同的事物。失手摔碎一枚红珊瑚手钏,其中竟流出液体如血,用那鲜艳的颜色书写符箓,笔尖摩挲黄符纸窸窸窣窣。这一笔符箓并不纯白,这如血的符箓护佑十方日月平安。


“大人,我不明白。”甘雨握不住笔了,讷讷询问,声若蚊蝇。


“不明白是好的。”归终说:“如今不明白,才是日后的苦痛。”


室内燃香,清浅的烟雾鬼魅一般缠绕上来,将归终的面孔覆盖了。其余的便再也记不清。如今想来,那坐在梨木小桌前学习机关箓法的日子也并不长久,窗外一株香云月季仅开谢过一次。归终那样喜纯白的人,栽种的花竟如此鲜艳如生血。千百年后模糊如水中月影的记忆里,鲜明清晰的只有这株香云月季。


“大人,我不明白。”


“等长大了就明白了呀,许多事情,都是长大后才明白的。”


“那归终大人您呢?您曾经也是孩子吗?”


魔神似乎笑了,在记忆场景末尾拥抱她,语气那样温柔:“对呀,我们曾经都万事不知,如此懵懂。”


那是多馨宁安全的一间房屋,即使建造在人族聚集之地也并不喧哗吵闹。在残垣中寻找,是否还能寻到曾经刻下的字迹。然而尘世变更,千万年如川…大人,如今此地连琉璃百合都不再生长了。


思及往事,心中便被遗憾怅然填满。甘雨站起身来,将脚边一处断裂石碑上的灰尘抹去。她不欲再此多做逗留,转身离去时眼角余光中有青黑色掠过,如同鸟类漆黑的翎羽。这气息太过熟悉,她很年幼时便能在众多仙家中准确搜寻到,如在纷杂花香中寻觅一味苦茶。


许久未见了,即使故人再见依然拘谨,因此只是客气地呼唤对方:“降魔大圣。”


对方离去的身影顿了顿,再一眨眼,便闪身至甘雨面前。二人千百年来样貌不变,当年聚集之地却已然演变为荒芜,如今旧地相遇,都产生一种奇异心情。


魈隐秘地观察她,语气平平提点道:“周边有妖兽余孽,你最好小心。这并非休憩的好去处。”


“思及旧日,便来看看。”甘雨笑了:“如此行色匆匆,你要往哪里去?”


“……绝云间。”


她适当表达了自己的惊讶,随即表示自己也将前去绝云间替七星送信。二人同行至夜晚。今晚夜空异常晴朗,抬眼可见天河。真是奇怪,甘雨想,我们相识那样久,见了面却无话可说。


他们的相遇是很早以前了。早到麒麟仍是幼儿,早到他周身清朗并无业障,一切故事的开端,连神话与传说都还在生长。遇见了,交换姓名,被长辈们撮合着一道玩耍,其实就是这样简单。甘雨带着魈在留云的洞府内闲逛,她知道这位新来的同僚依然对众人怀着警惕,便只带他随意玩闹。


“你会下棋吗?”


他似乎极短地沉默了一下:“……不。”


“不会也没关系。”甘雨摇了摇棋罐,其中白玉棋子哗啦响,如同罐内天地骤降暴雨。她似乎觉得很有趣,于是笑了起来:“师傅也只是昨日才教我。”说罢将一枚黑棋偷偷塞入魈掌心。甘雨指尖温热柔软,简直洁白如一团新雪,而棋子触感凉如冷水。他被掌心的凉意刺了一下,抬头对上那双笑眼。


“帝君说你得留在洞府养伤,师傅便让我来看顾你…如何才算看顾呢?阿萍养了水仙,将那花绞下来,滴灯油作花灯来玩如何?归终大人也会喜欢的。”


年幼并不曾体会过的玩乐,竟在少年时被补齐了。如今再回想,依然觉得那真是一段好时光。可那座洞府早已塌陷,与二人肆意玩闹的魔神也湮灭如尘土。故事再往后推,便是各自镇守战场,最终她前往人世,至今已过千年。


路边茶水铺早已收摊,草棚与木椅倒依然摆着。夜晚十分天降暴雨,二人坐在棚下躲雨,甘雨寻来木柴起火,使一盏土瓷小壶煮茶喝。无根水落得那样急,简直如同天地置换而河流倾倒。他们都不说话,魈去看甘雨的侧脸,她面颊的线条被火光映照成特别温暖的红色,温暖漂亮得像是那种很名贵的蓝釉瓷器。她垂下眼来,睫毛黑而浓密,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。


他知道甘雨有什么事也不会明说, 便坐在火边擦枪,忽然脑中闪过一抹思绪,这一点思想使魈皱起眉来:“璃月港的人排挤你了?”


甘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他,终于露出点笑影:“为什么会这样想?”


茶已经煮好,她熟练地替魈斟了一杯。说是煮茶,实际上也仅是抓一把陈年茶叶随手掷入壶中沸水。当年随帝君征战,一切生活习性都能变得随意。


甘雨微微抿了一口茶水,沉默许久后说:“我只是忽然想通了那位大人曾对我说过的话…”


又说:“也许璃月港已经不再需要我,所以我想回绝云间。就像……回家那样。或许我只是想家了。”


那位大人曾对她说过什么?魈在漫长的夜晚中回想。那位大人,那位聪慧的,意气风发的女神,她抚摸着年幼的麒麟,似乎只是对她说:“要耐得住寂寞啊。”


那张鲜红如生血的符箓,那株赤红如朱砂的香云月季,魔神写下的诗句与她轻轻的叹息,原来她一开始就知道。他不是不知道。


他回过神来,只有长久的沉默。魈看向甘雨时才发现她已经靠着桌沿睡着了,闭上眼睛休憩时显得神态安然,睫毛簇得非常浓密,简直就像古画上的人物。他站在原地看了甘雨好一会,久到连风的声音都变轻,火光倒映在魈的眼里,极其静默地闪烁着。


他终于准备移开视线,拿起早已凉透的茶水时居然听见甘雨说话,开口恍若梦呓。


“我知道你很寂寞。”她说。声音轻轻的,简直要消散在夜色里。


那一瞬间,他几乎有种被揭穿的失措感。回头再看甘雨,她比燃尽的篝火更静默无声。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,他与甘雨守着古旧的记忆与往事,就如同两艘孤独的行舟隔着风雪遥遥对望。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。她依然守候着。


“你不也是吗?”最终魈轻声反问。


“是的。”甘雨失魂落魄地回复:“我每天都很孤独…在绝云间看云时孤独;在人群中,却比看云时更加孤独。”


她竟有些茫然了,思及那漫长的千年,一代代人如河川如轻风如飞鸟般转瞬即逝,自己却恍若河中礁石、风间苍木或鸟雀的离巢般生活着。在那样长的日子里,太阳升起又下落无数次,海水潮起潮落,原来这就是寂寞。那样庞大的寂寞压上来,几乎要将她挫伤。


这时有人于洪流中握住甘雨的手,打断了她所有的繁杂的思绪。


是魈。居然是魈。果然是魈。他的手,原本是那样杀伐果断的一双手。如今却牵住她,掌心手背密布细小疤痕,关节带茧。紧紧地,沉默地,握住她的手。甘雨看着他,如同躺在水底临摹魈的面貌,却忽然被扯出水面,耳边涛声淋漓。


魈无法等身体会甘雨的思想,但理解她的孤独。河流演变为平原需数万年,参天树木死亡后数十年便会腐烂,而幼鸟从长成到离巢只需短短一春秋。她沉寂于漫长时间河流,在水底度过每一日。


他握紧甘雨的手。


向上拉。


将她拖出水面事不宜迟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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